美国住建部里的DOGE：AI、权限与改革的悖论

由马斯克推动的政府效率部（DOGE），闯入了美国住建部（HUD）。它不是常设机构，却能用AI工具直接改写法规，还掌握了核心数据系统的权限。效率与速度的背后，是外来者团队与官僚体系之间的正面冲突。这场“HUD-DOGE 实验”，最终揭示的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利益与权力的冲突。

01 一支“外来者”主导的改革团队

推动美国住建部（HUD）这场被动改革的核心，不源自其内部的常设机构或传统的改革委员会，而是埃隆·马斯克（Elon Musk）之前组建的政府效率部（DOGE）。DOGE把来自科技界和建筑业/地产业的人员，与少量HUD内部的公务员进行混合编组，在HUD内部构成了一个变革团队。

该团队的核心驱动力明显来自外部。其前负责人史蒂夫·戴维斯（Steve Davis），是马斯克的高级副手及“钻孔公司”（The Boring Company）的总裁。戴维斯的背景，为HUD-DOGE注入了来自硅谷的、追求效率和快速迭代的文化基因，这种文化与华盛顿的传统官僚体系形成了鲜明对比。

团队的关键执行者，同样是拥有双重身份的建筑业/地产业人士。斯科特·朗马克（Scott Langmack）在担任DOGE高级顾问的同时，并未离开他在房地产科技公司Kukun的首席运营官（COO）职位。另一位核心成员迈克尔·米尔斯基（Michael Mirski），则来自一家受HUD监管的移动房屋管理公司TCC Management。这种人员安排，使得DOGE在成立之初就具备了深厚的行业知识，但也埋下了深刻的利益冲突隐患。他们的私人企业高管身份与他们在政府内部能够接触到的敏感数据，构成了直接的利害关系。

为了将改革理念转化为实际工具，团队还引入了年轻的技术开发者克里斯托弗·斯威特（Christopher Sweet），一位在芝加哥大学大三的学生（他在HUD-DOGE中的职位叫“特别助理”），他成为了关键AI工具SweetREX的主要开发者。斯威特是因为在Github上发布了开源项目而被DOGE招募的。这再次体现了该团队绕过传统政府招聘渠道，优先引入敏捷技术人才的用人逻辑。

为了让团队能够在HUD内部运作，DOGE也吸收了少量内部员工。根据记录，这个小型团队中包含了四名HUD的职业联邦雇员。但整个团队主要由戴维斯（已经在今年5月随马斯克离开了DOGE）和朗马克主导。

02 SweetREX作为AI工具

SweetREX，是一款专门为辅助DOGE的改革工作而定制的AI应用，用于加速并简化大规模的政府放松管制流程。

SweetREX的核心功能主要体现在政策制定的几个关键环节：

首先，在法规分析阶段，SweetREX利用大型语言模型（主要基于谷歌的Gemini大模型），自动读取并分析联邦法规的文本。它的任务是识别出其算法认定为“非法律要求”或与核心法规“无关”的部分。这种识别有时甚至基于量化指标，例如一份内部电子表格曾详细列出每项法规中可以被删除的单词数量。

其次，在草案拟定阶段，当AI完成标记后，SweetREX能够自动生成一份删除了目标内容的法规修订草案。这份草案随后会交由政府的律师和政策制定者进行审查。这将把传统上需要数月的法规审查工作，压缩到几小时或几天之内，极大地提升了效率。

最后，在公众意见征询阶段，SweetREX还能对公众就法规变更提交的大量评论进行自动分析和分类。它不仅能将评论按主题归类，甚至能对评论提交者的身份（如个人或企业）进行标注。

SweetREX在技术层面，是一个应用于公共政策领域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但从其功能设计和最终目标来看，它远非一个中立的效率提升软件。它被赋予了判断法规是否重要的权限，其运行的最终结果直接服务于削减50%联邦法规这一明确的目标。它的出现，标志着AI不仅被用作改革的辅助手段，更成为了直接执行和塑造改革结果的核心驱动力。

03 权力获取：确保不受限制的数据权限

DOGE团队能够在HUD中有效运作，最核心的一点是，他们能够获取HUD内部近乎不受限制的数据与系统权限。这种权限的获取，不仅是AI技术运行的必要前提，其本身更是一种深刻的权力转移，是整个改革悖论的核心所在。

要让AI工具SweetREX对法规进行有效分析，就必须喂给它海量的、真实的内部数据。DOGE团队深谙此道，他们直接获取了HUD内部多个核心系统的最高级别访问权限。这种做法在传统的政府部门中是极不寻常的，甚至可以说是违反了标准的安全协议。

在核心业务系统层面，团队成员斯科特·朗马克（Scott Langmack）被授予了对HUD两个核心系统的“读/写”权限。这两个系统分别是：1）LOCCS（信贷控制系统）：一个管理着超过1000亿美元国会批准资金的支付与控制系统。2）HUDCAPS（HUD中央会计与计划系统）：一个处理数百万低收入家庭住房券支付的系统，其中包含大量公民的个人身份与财务敏感信息。

通常情况下，“读/写”权限意味着用户不仅可以查看数据，还可以执行合同、处理拨款等实质性操作，这类权限的授予通常有极其严格的多人审批流程。

在系统管理权限层面，另一位成员迈克尔·米尔斯基（Michael Mirski）的权限则更为惊人。他被授予了对WASS（Web访问安全子系统）的“写入”权限。WASS是HUD用于管理和分配其他所有系统账户权限的总系统。拥有其“写入”权限，理论上就意味着米尔斯基可以为自己或团队内外的任何人，授予访问HUD几乎任何系统的任何级别权限。根据HUD内部人士的说法，这种权限级别令人震惊，因为绝大多数HUD的职业员工甚至连“读取”WASS的权限都没有。

此外，米尔斯基还拥有对IDIS（综合支付与信息系统，包含家庭暴力庇护所位置等机密信息）和FASS-PH（公共住房财务评估系统）等多个数据库的“只读”权限。

04 变革和冲突

DOGE团队在美国住建部（HUD）所推动的，无疑是一场变革。它并非温和的、渐进式的改良，而是一次带有鲜明硅谷风格的颠覆式行动：以一个精英小队为核心，以尖端技术（AI）为武器，试图快速、彻底地改造一个庞大而传统的官僚机构。其宣称的目标——利用技术实现效率飞跃，完成放松管制的目标——在表面上，完全符合一则典型的“科技赋能变革”的叙事。

但是这场变革中，存在着很多不可调和的冲突。

为了获得必要的行业洞察和技术能力，DOGE引入了朗马克、米尔斯基等外部专家。但正是这些专家的私营企业背景和直接的经济利益，使其在公共部门改革中无法获得最基本的信任。当改革的执行者本身就是潜在的利益受益者时，无论其方案多么高效，都无法被视为公正。

为了实现快速、大规模地削减法规，DOGE采用了AI工具SweetREX。但这种将复杂的政策判断简化为算法标记的效率，是以牺牲公共政策制定中必要的审慎、透明和问责程序为代价的。法规的存废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涉及公共利益的价值判断。当AI被用于绕过这些必要的程序时，技术效率越高，对程序正义的损害就越大。

为了让团队和AI能够不受掣肘地运作，DOGE获取了包括WASS系统“写入”权限在内的绝对权力。这种权力的集中确实扫清了官僚体系的障碍，但它也彻底瓦解了组织赖以生存的安全防火墙和内部制衡机制。将一个组织的数据总开关交给一个存在利益冲突的外部团队，这种为追求改革效率而采取的集权手段，构成了对组织最根本的威胁。

05 尾声

SweetREX这个AI工具本身在这场变革中并非主角，真正的核心问题在于：在任何变革发生之前，一个组织是否已经梳理清楚了内部复杂的利益关系？

技术本身不创造方向，它只是一个放大器。它会放大那个掌握它的人、或那个主导系统运行的利益方的意图。当HUD这样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其内部本身就存在着监管者、被监管行业、公众利益、政治议程等多重且相互冲突的利益格局时，引入SweetREX这样强大的AI工具，并没有解决这些冲突，反而将它们极度激化了。

DOGE的模式，本质上是试图用一个代表着“新利益”（私营科技产业和放松管制议程）的团队，去强行覆盖和压制组织原有的“旧利益”（公共监管责任和程序稳定性）。这场改革之所以走向悖论，并非因为技术有错，而是因为它被直接投入到一个未经梳理、利益关系混乱的竞技场中，成为了某一方利益主体用以获得压倒性优势的武器。

在任何组织中，真正困难且重要的变革，永远不是技术层面的。在部署任何AI系统、引入任何敏捷团队之前，更前置、更核心的工作，是对组织内部现有权力结构、部门利益、以及新旧模式之间张力的深刻洞察和梳理。这项工作充满了艰难的沟通、博弈甚至斗争，它需要的是管理智慧和政治手腕，而非技术解决方案。

任何试图用技术“走捷径”来跳过组织内部利益博弈与整合的改革，最终都会被这些根深蒂固的利益关系所反噬。真正的变革，永远始于技术之外——始于对组织自身权力结构与利益格局的深刻洞察与重塑。

参考文献

1.《DOGE Staffers at HUD Are From an AI Real Estate Firm and a Mobile Home Operator》https://www.wired.com/story/doge-hud-systems-access-ai-proptech-real-estate-mobile-home/，02/26/2025

2.《A DOGE AI Tool Called SweetREX Is Coming to Slash US Government Regulation》https://www.wired.com/story/sweetrex-deregulation-ai-us-government-regulation-doge/ ，08/14/2025

3.《DOGE Put a College Student in Charge of Using AI to Rewrite Regulations》https://www.wired.com/story/doge-college-student-ai-rewrite-regulations-deregulation/?utm_source=chatgpt.com，04/30/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