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明、王华;图片|现场拍摄+AI处理
前段时间,建筑时氪开启了北京线下空间的交流活动——AI4E HomeBar第一期。近10位朋友,一边是从剑桥、UCL、伦敦南岸大学等归来的研究者和工程师,对科技持有谨慎态度;另一边,是在建筑央企、头部科技公司打拼的产品经理与AI实践者,双方一起深度链接与探讨互动。
技术,一词听上去充满中性甚至冰冷的理性,但其真正的生命力,从来不是代码或芯片本身,而是它是否“make a difference”——能否改变现实世界中的某种结构性问题,能否在某个时刻,提供一个不同于以往的解法。
渐进式的技术,温和地修补现有系统,让我们走得更快;真正令人兴奋,是另一种 断代式的技术——它并非修补,而是颠覆。
AI技术经过半个世纪的发展,到达了技术路径的分岔口。一方面,它以一种极度灵活、泛化的方式,颠覆了传统的工作方式;另一方面,它又面临着极高的落地门槛——尤其在工程、法律等专业领域,任何细节的偏差都可能带来巨大风险。这时,那些结构化、可验证、能够迁移的“旧时代遗产”,反而成了新系统中最珍贵的基石。
中英之间的科技和技术价值观对比,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具张力的观察视角。在国内,技术常常以一种迅猛、激进、甚至粗放的方式落地,背后是庞大工程系统对效率和产能的渴求。而在英国,技术的推进则更谨慎和克制,往往需要充分验证其价值与可行性,才愿意真正采用。
面对正在奔涌而来的AI浪潮,我们究竟是想让它“看起来很先进”,还是让它“真的有用”?在这个问题上,不同国家、行业、个人的回答,将决定技术的真正走向。这关乎商业,也关乎哲思,在评论区留下你的看法。
特邀嘉宾朋友们如下:
陈玉婷:伦敦南岸大学老师,研究AI+合同管理,羽毛球狂热分子;
穆罕默德:黎巴嫩长大,UCL博士,伦敦南岸大学老师;
桂鹏:天大本科,德国读硕士和工作,做AI技术应用。I came here for the Homebar is because the vision of AI4E. AI, “A” for alcohol,hhh;
韩智华:天大建筑学,某央企产品经理,爱好骑行、飞盘;
刘曦:某央企研究员,芬兰Aalto硕士,土木方向,爱好篮球、自行车;
张小峰:北工大学博士在读,做智能建造与数字孪生;
X博士:剑桥大学学者/博后,去过20多个国家,最喜欢意大利;
戴瑞烨:西南交大土木,英国拉夫堡读低碳建筑设计。

以下为现场交流内容(经编辑):
01 所有的场景都可以用AI来做点什么!
王华:这几天你来到中国,什么让你觉得”好先进”(advanced)?
穆罕默德:入境时候,自动扫描护照,系统检测到我是阿拉伯人,于是会用阿拉伯语跟我说话。
桂鹏:这个在技术上不难实现,重要的是想到去做这件事情。
穆罕默德:有了实体基础设施再去改变,与没有基础设施、直接跳入新的技术时代是不同的,前者更有复杂性。
X博士:在英国,人们对新技术持更审慎、甚至是怀疑的态度。但一旦决定要做,他们就会真正投入去做。哪怕只是一个小的尝试,比如在桥上安装一些传感器用于结构监测,他们会认真评估这些技术的价值,并思考如何真正落地实施。国内有时候在建造某些项目时,技术的引入有时更多是为了展示,而不是为了真正解决问题。
穆罕默德:英国在科技应用上更为谨慎,注重实际效益,而中国则更热情于新技术的探索与应用,但是做得比较粗放,尽管有时可能缺乏深入的价值考量。英国更加是基于服务的商业模式,而不是基于产品的商业模式。
戴瑞烨:国内建筑行业倾向于采用产品化的思维,追求成本控制和快速量产,而英国则在工程设计中更多考虑个性化和优化。
韩智华:工程和产品确实存在差别,我们走建筑工业化道路也遇到了问题。回到科技这个话题,我个人认为存在一些断代性提升才叫科技,否则只是技术。
王华:颠覆性技术与技术改良。
韩智华:就像当年互联网刚兴起的时候,大家觉得所有业务都可以用互联网的方式再做一遍。现在AI来了,大家也在说:所有的场景都可以用AI来做点什么。我觉得这就是科技的魅力所在。
但回头看过去这十几二十年,互联网真正带来的更多其实是技术在业务场景中的渐进式应用——是小幅度的优化和改进。我们用的是现有的技术,去提升效率、改善体验,这种是“技术应用”,它是连续性的。
而现在AI的出现,特别是具备“断代式”特征的这类技术,它带来的不是调整,而是可能会彻底颠覆原有的模式。比如一些企业几年前做的产品,它们的交互方式、产品理念、定位几乎完全过时了。因为可能未来根本不需要那么复杂的软件界面了,一次对话就能完成所有操作。
辩证来看,也不能全盘推倒。那些旧产品底层积累的数据,如果是结构化的、干净的,其实还是有价值的,是可以迁移到新的系统上的。真正的科技变革,不是简单叠加,而是底层逻辑的重写。

02 真正好的技术,一定要“make a difference”
戴瑞烨:分享我在研究生参与的一个项目,那是在伦敦金丝雀码头对面一栋正在建设中的公寓楼,我当时负责的是这栋楼的通风系统设计。其实用到的技术并不复杂,主要是一些基础的传感器、风扇、可开启的风门,以及与通用设备的连接。比如在夏天特别热的时候,通过一套策略性控制,把热空气排出去,整套系统背后还涉及算法、热量预测、天气数据的结合等等,最终是让这栋楼在不同气候条件下都能保持一个相对舒适的状态。
项目竣工之后我再回去看,让我印象很深的是,这套方案后来真的被应用到了这栋楼里。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工程技术真正被用到了一个具体项目中,实现了工程级别的优化。
但反观国内,这样的情况却非常少见。国内很多建筑项目的通风设计其实是非常简单粗暴的。通常就是放一个空调系统,拉一条通风管道,整个楼按一个整体热负荷来估算,只要计算出来空调能力“够用”,事情就算完了。很少会细致到分区通风,或者根据实时天气去动态调节,更不会引入算法优化。而这些,在国外其实已经是工程实践的一部分了。
这也反映了一个更底层的区别:国内人在做工程时,更倾向于把它当作产品来处理。以前我做工程,现在做产品,对比特别明显:产品是标准化的,是为了量产的,而工程本质上每个项目都不一样,是一个个定制化的存在。但我们很擅长制造业,一旦掌握了产品的制造逻辑,就能把成本压得很低,量产效率很高。
所以现在你看到的很多装配式建筑的思路,本质上也是在尝试把工程变成产品:在工厂里把建筑构件生产好,然后运到工地组装。这其实是制造思维的延伸,是一种成本优先的逻辑。
刘曦:最近和一位业内知名前辈聊天,我们聊到技术与工程之间的关系。工程其实是技术的包装与落地,而技术则是工程背后的理论支撑。这个说法让我觉得,它不仅是实践上的理解,其实也是一个哲学层面的思考。
我们现在在工程行业里也做很多技术研发,比如软件开发等,但我们发现这些研发成果很难真正落地。分析下来,背后有很多原因,我觉得主要有三点:
第一,很多研发不是基于底层理论的突破。比如在土木工程中,结构计算背后的理论非常成熟,比如有限元分析,这些经典理论已经存在几百年,被实践无数次验证。工程行业特别强调效率、成本,最重要的是安全,因此行业对理论的依赖极高。除非某种新技术经过充分验证并建立了强信任,否则很难被采用。
第二,在应用新技术时,会遇到极大的阻力。许多工程师不愿意改变已有的工作流程。尽管这些流程可能效率不高、存在浪费,但它们是“能跑的”,已经在行业中运行几十年。要他们放弃这种“working system”,只靠一句“这个新方案可能更好”,是很难让人信服的,尤其在一个以风险最小化为导向的行业里。
第三,工程行业本身具有高度碎片化的特点。每一个工程项目都不一样,尤其在一些领域差异更大。这种市场的碎片化导致我们很难开发出一个标准化、可复制的产品。而技术的规模化恰恰依赖标准化。这就导致科技在工程行业的推广格外艰难。
桂鹏:我想从产品和商业的角度再谈谈。因为我本身是设计出身,也接触过不少市场和商业相关的工作,我的视角可能偏向产品落地和用户需求。
首先关于“技术”这个词的理解,我觉得技术本质上指的是在方法或工具上的某种创新。但技术本身是否“马上有用”,其实并不重要。很多现在看起来“先进”的东西,实际上早在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就已经存在。
举个例子,我们在动画或AEC行业经常用到的三维建模技术,比如模型外推(Model Extrusion)这样的方法,背后的技术很多其实早在2006年甚至更早就已经成熟了。我之前在某杭州六小龙之一工作时,我们的老板读master时就用相关技术做了创业公司并成功拿到融资。当时大家觉得很前沿,但其实相关理论和图形渲染方法,很多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已经被提出的。
所以我认为,技术发展的“快”或“慢”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有没有带来真正不同的价值。如果你做的东西和别人没有区别,那只是在做重复竞争。而真正好的技术,一定要“make a difference”。
再回到第二个话题:为什么这个行业新技术推进得这么慢?我觉得这里面存在两个巨大的“鸿沟”:一个是从技术到产品,另一个是从产品到市场。
一个产品要成功,不一定需要最先进的技术,而是需要“Product–Market Fit”,即产品能解决用户实际的问题。现在很多AI创业公司其实并没有用什么很新的技术,很多底层就是用的阿里的开源模型、老技术、老工具——但只要能跑得起来,能满足用户需求,就够了。
从这个角度看,“技术先进”只是条件之一,真正难的是找到那个能让技术变成产品、产品被市场接受的路径。

03 AI哲学,底层价值观带来的科技狂热
陈玉婷:国内是科技强国教育出来的,在这个价值观体系中,国内同胞重视科学、重视技术,认为这是常识。想提问,在座的各位多少觉得只要时间够长,AI就能造出人,就是机器感觉跟人一样了。As long as time long enough, AI can create something exactly like human.
秦明:谁相信通用AGI?相信的请举手。
(现场举手的人,占70%)
陈玉婷:很多人相信科技能够无限power。但是在另类信仰者的体系中,如果你造出一个人类来,那你就是神了。所以在英国搞科技的人,他们最后只会说”it’s useful”. 回国看到大家,对AI无限憧憬,英国有不同的反应。
X博士:国内的教育告诉你什么是标准答案,英国认为你可以有任何的想法。
刘曦:另类信仰对科技研发进程是否有影响?
陈玉婷:另类信仰对科技研发的进程影响不大,但对技术的应用层面确实存在影响。科技研发往往是由极少数顶尖人才推动的,他们的工作更多受到激情和才华的驱动(passion driven,talents driven),而不是特定价值体系或信仰的左右。
因此,在基础研究或前沿技术的突破上,另类信仰的影响相对有限。但在应用层面,情况则不同。比如我在大学的学术同事中,使用AI工具的频率明显低于我在国内的朋友——后者更倾向于积极尝试各种AI应用。
戴瑞烨:DeepSeek是国产,大家没办法逃避了,点燃了对科技的热情与狂热。
陈玉婷:什么是对科技的狂热?狂热不是说盲目地追逐一项技术本身,而是我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如果AI能帮助我更好地完成这件事,那我就用它。我更倾向于从解决问题的角度出发来看待技术,而不是出于对某项科技的崇拜去盲目使用。
我一直在做工程项目相关的合同管理,尤其是一些大型基础设施项目。像这种项目,常常需要签署或处理非常复杂的合同,尤其是在申请贷款时,这些合同是必不可少的。由于合同内容非常冗长,手动审阅耗时又容易出错,所以我才会用AI工具来辅助。
有时候我需要在合同中查找一个非常具体的条款或内容,人工查找可能要花上很长时间,而AI能大大提高效率。所以我的使用动机非常明确——是为了提升工作效率,而不是为了追逐所谓的“科技浪潮”。
秦明:我对“狂热”的定义,是完全是向兴趣驱动的,一些人主动去探索AI产品的功能,而不是由自己的业务出发。
陈玉婷:我当时是用的ChatGPT的付费版本,想让它帮我梳理所有承包商可以提出索赔的场景。我给它设定了各种不同的提问方式,明确告诉它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可以花尽可能多的时间去思考。但最终它始终没能给出完整的答案——它只列出了其中的一部分case。
这就让我对它完全失去了信心。比如我明明知道,根据合同标准,应该是有10种情形可以发起索赔,但它只给了我8种。我知道还有两个它漏掉了,是因为我在刻意测试它。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是在真实业务场景中,比如我真的把一份合同交给它来分析,而它漏掉了其中几个关键点,那可能会直接导致我在一个case中损失大量金钱。在这种需要完全准确的信息环境下,任何信息的遗漏都会让我无法再信任这个技术。
而且更糟的是,一旦机器没做完的部分,还得靠人力去补救,反而要花比原来更多的时间和成本来协同。对我来说,如果AI不能提供100%的准确率,那它就无法在这种场景中派上真正的用场。
戴瑞烨:我觉得最关键的还是对 AI 的底层逻辑和能力边界有清晰的认识。你得知道它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一旦你了解了它的上限,就不会总想着去挑战它,而是会更合理地用它来提升效率。
打个比方,如果你对某个专业领域的理解是100%,那么你让它来做这方面的工作,它肯定达不到你的水准。但如果是你原本几乎不熟悉的领域,比如只是想快速了解个大致情况、学习一项新技能、或完成一些辅助性的任务,那它的帮助就是非常明显的。在我不擅长的地方让它补位,而不是指望它在我擅长的地方超越我。
秦明:我最近是探索了一件事情,就是把我这边过去的访谈文章专门做了一个知识库,然后我再去问它行业问题,回答质量非常不错。
韩智华:这就是通用大模型和行业大模型的差别,ChatGPT和Deepseek都属于通用大模型,对行业问题更多的是经验式解答,对技术层面的行业底层逻辑却并不了解。我们现在的理解是,真正能支撑行业大模型的,是“机理模型”或者说技术层面的行业底层逻辑的注入。
什么是机理模型?简单来说,就是行业中那些不能被数据训练轻易学到,但对业务非常关键的“规则性知识”或“领域常识”。
一方面在技术上,从业者需要持续做难而正确的事情,为行业大模型的形成添砖加瓦;另一方面在应用上其实应该建立行业的AI应用评价标准,清晰界定哪些场景可以用AI,哪些场景AI无法支撑。
前面聊到的国内外在技术应用层面的差异,其实是从业者价值体系差异所带来的自发探索现状。若能在建筑行业乃至各行业逐步建立起权威的AI应用评价标准,将更有助于技术真正实现有效落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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